Alizarin

When I Have Fears $8

“额头的伤口缝好了，做个头部CT，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回家了。”金道英扯开病床边的帘子，看见了一手握拳抵着下巴思考的实习医生，“我几分钟前就看到你对着这张X光片在这里绕圈了，需要帮忙吗？”
“呃，不用……”
“很好。”金道英作势离开，最后被抓住了胳膊。
“实际上……”李马克咬着下唇，“这位姜先生说自己头背疼，但检查结果看起来却没有问题。”
金道英看了一眼X光片，转头去看患者，对方弓着背避开了他的视线，嘴里嘟囔着：“哦不，太疼了，我只是想开点止疼片……”
“如果我是你的话，我会先看看他的病例。”金道英拍了拍李马克的肩膀。
“什么？”
“他对止疼片上瘾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捂着脖子脸色发白的小男孩就被推进了急诊室。金道英拿手电筒向患者嘴里一照：“他吞了一个勺子？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先把你手上这位背痛的患者放一放，”金道英开口打断，“我们得先把勺子从这个孩子嗓子里取出来，然后，不放心的话你可以回来接着检查他。”

“今天心情不错？”李马克用镊子夹住勺子的边缘，一边向外拉一边开口。
“有吗？”低头处理小孩腿上伤口的金道英抬头，“你小心不要让勺子掉回去。”
“……我知道。”勺子被取出，放进铁盘时发出响亮的声音，“刚刚有人告诉我，今天之前你已经把那个骗止疼药的患者撵出去三次了。”
“……”金道英手上打了个结，“或许我只是想给我们的实习医生更多机会，急诊医生不能先入为主，不是吗？”
没有得到回应，金道英补充道：“……如果你实习结束之后还愿意留在急诊的话。”
小男孩的呼吸平稳了下来，李马克摸了摸他的头，眼睛看向了低头专注的金道英：“实际上……我妈妈希望我成为一个外科医生。”
“嗯，是个不错的主意。”
“但是，我……”
“……我当然知道急诊的好，不过我们都无法否认外科是个很好的选择，”摘下手套的金道英看着实习医生的眼睛，“不过有趣的是，郑在玹以前明明想去脑外，最后却留在了急诊。”
“……我会好好考虑，”李马克只是象征性地点头，“不过你今天心情真的不错，是吗？”
“嗯？”
“你很久没主动提起郑医生了。”
“有吗？”
实习医生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……我想我只是有了一些新的想法。”金道英避开对方的目光，看向患者的心电图，然后拍着男孩的肩膀：“好消息，你没事了。”
“……听起来是些不错的改变，”李马克向外走了几步，回过头来，“不过我还会给我的患者再做几个测试。”
“嗯，谨慎总不是坏事。”

李马克重新仔细检查了姜先生，仍旧没有找到身体上的病变，却从对方闪躲的眼神中，意识到指导医生的判断是正确的——姜先生显然对于止痛药高度上瘾，来急诊的目的只是想要医生给他开止痛药。
但他还是担心自己有什么疏漏的地方，或许姜先生有什么严重的病症呢？
“你不能这样依赖于止疼药，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说……”还没来得及完成把病例放在桌上的动作，耐心劝诫的医生就被拉开床帘的徐英浩打断。
“宋小姐刚被救护车送来，金医生叫你过去。”
“宋小姐？”实习医生皱眉，看着面前缩在床上一副痛得颤抖模样的患者，显得有些左右为难，“可是……”
“这位老熟人就交给我来处理吧。”


“所以……这次是什么？”宋小姐因为之前持续而猛烈的腹部疼痛，声音不高，只是看着自己揪着被子的手。
“………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吧，你又做什么了？”
“我……”宋小姐支支吾吾的回答被李马克开门的声音打断，愣头愣脑闯进来的实习医生成功愉悦了虚弱的患者，她提高嗓门，“我只是在跑步，在我家附近的公园。”
“跑步？”李马克走近板脸沉默的金道英，接过了CT结果，“呃……脾梗塞？”
“脾梗塞的成因？”金道英试图从宋小姐的表情中看出对方是否说出了全部事实，嘴上却在问李马克。
“外伤？”李马克靠近病床，“没有明显外伤痕迹。”
“我说了，我是在跑步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疼，又不是拳击，怎么会有外伤。”宋小姐显然对这个解释很不满意，竖着眉毛，如果不是仍旧苍白的嘴，几乎不让人觉得是个病患，倒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床上蹦起来。
“我是不是得给你插管才愿意少说两句？”金道英手上的笔敲了敲病历本。
床上的人翻了一个白眼，显然并没有这样低级的威胁当作一回事。
“……也没有抗磷脂抗体综合症，”无能为力的金道英叹口气，看向李马克，“还有什么？”
“血栓，”实习医生沉默之后补充，“非DIC引起的血栓。”
“做个24小时动态心电图观察一下。”拍板之后，金道英合上病例，看着无论怎么劝说都不愿合作的宋小姐，“下面我们来讨论你的问题。”
“………可以帮我把包里的书拿出来吗？”宋小姐看着一脸严肃的主治医生，知道又是无法逃避的环节，看向转身的李马克，“就是上次你帮我保管的书。”


“虽然每次都把你治好了，但你应该知道，你的身体出了问题。一次次被送过来，却还要去做那些危险的运动……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呢？”
宋小姐翻开李马克帮她拿来的书，低着头说：“……和极限运动没有关系，我这次只是慢跑。”
“那你就更应该注意，”金道英深吸一口气，话要出口却又停在了嘴边，“我知道……你父亲从事极限运动，但是他真的会希望女儿一次次进医院吗？”这句话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了，每当面对固执强硬的宋小姐，这句话就卡在嗓子眼。即便在急诊室已经很久了，宋小姐父亲的死也并非他能轻易提起的话题。
宋小姐却笑了：“既然你提起来了，那我再说一遍，这件事不怪你们。那是我爸爸的选择，你们也只能这么做……”
“我的爸爸，爬过那么多高山，从高山起跑滑翔，我以为他无所不能，他却永远地停留在那个矮矮的梅山……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说他伟大。”宋小姐的声音有些哽咽，她吸了吸鼻涕，抹了抹并没有眼泪的脸颊。
“可是你知道吗，所有人都让我坚强，我心里明白那是在觉得我可怜。多搞笑，爸爸为了妈妈去世了，妈妈又卧床不起的时候，我怕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，他们却说我很坚强。””大概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重，她努力扯起嘴角，看着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而不安的两个医生，“你们不需要同情我，因为我已经在学着征服恐惧。”
“所以那些极限运动？”李马克觉得整个病房都仿佛浸没在冰冷的水中，他认识的宋小姐总是装酷，可是眼前的宋小姐好像更酷。”
“不能说不是为了我爸爸，但参加这些极限运动更是为了我自己。”宋小姐扬了扬手里的书，“我不是什么爱看书的人，但济慈的诗确实感动了我。”
“因为肺结核失去了弟弟和母亲，他本能地恐惧死亡了，对爱情和名声的追求，更让他眷恋人世。”
“我也一样，我害怕妈妈离我而去，我害怕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，我……也害怕死亡。”她声音越来越低，一字一顿，像是冰块顺着嗓子往下滚。
“可是每当我沿着悬崖峭壁往山上爬，或者是从直升机上纵身一跃的时候，这些恐惧就变得很小，”宋小姐将书摊开在膝盖上，仰起头来看着一直沉默着注视自己的人，眼睛亮晶晶的，“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了。”
“可是当我回来，坐在病床上，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时候，”她苦笑着摇了摇头，“那些恐惧无孔不入，我甚至没法睡个好觉。”

“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，我也是害怕的，哪怕现在的我几乎每天都有面对死亡，我也不能完全克服这种恐惧，”金道英拿起那本书，“济慈恐惧死亡，却也知道死亡必不可免，无论再怎么害怕，他还是得看着珍视的东西湮没化为虚无。”
“或许极限运动的刺激让你短暂征服了恐惧，”他直视着宋小姐纠结的眼睛，“可是恐惧的来源本质上是珍爱的东西，你不可能因为恐惧抛弃爱。”
“可是当满脑子都是恐惧的时候，是没法好好当医生的，手术中害怕失误的心情让患者丧命只会导致真正的失误，”金道英看着握住听诊器的李马克，“所以我们只能去适应恐惧。”
“不管结果是什么，都把恐惧当作礼物来看，把它转化成动力……”病房无比安静，只有金道英泉水般的声音流淌着，“……恐惧并不可耻。”
把书重新放在宋小姐的手上，金道英拍了拍她的肩膀，只是小姑娘只是习惯性地摊开书，翻到最喜欢的那一页。


把寂静的病房交给宋小姐，李马克跟着金道英往外走，直到两人在电梯前停了下了。
“我想我还是想留在急诊，多待一阵子。”他听见自己这样开口。
金道英低头翻着病历，努了努嘴：“好啊，你看开了就好。”
“可是你真的习惯于那些恐惧了吗？”
“……”沉默之后，金道英抬头看向年轻的实习医生，“怎么可能呢，只是不能放任宋小姐一直钻牛角尖罢了。”
“那你怕什么？”
“我吗？”金道英低头看了很久的病历，才模模糊糊地说，“总会有几个病人会是心里的刺，让人在夜里惊醒吧。”
电梯明明停在了两人面前，金道英却转身向楼梯走：“我……锻炼一下。”
实习医生看着以懒闻名的人消失在楼梯间。